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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患上罕见癌症后，5位中年父亲抱团自救
为了孩子，尬舞不能停
2025年已至，已在直播间跳了两个多月的五个中年男人仍在舞。不同的是，他们不穿纱裙和花棉袄了，而是穿回平日的衣服。热了，就脱下外套继续跳。
曾有人看不惯，批评他们穿裙子跳舞是在扮丑，留言:几个大老爷们儿，丢人现眼。类似的文字多少曾将他们刺痛。好在有热心网友会建议对方看看五个小超人的爸爸的主页。一些人看完，回到直播间道歉，对不起，刚刚不了解。
这五个男人私底下自嘲过，如此粗糙笨拙的扭动根本算不上舞蹈。但凡有其他办法，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里当小丑。女童攸攸的爸爸卯升阅坦言，这样做不过是想让好奇的人多停留几秒，将关注点转移到孩子身上。
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的孩子。从医生那里，他们得知，神经母细胞瘤是一种罕见病，有儿童癌王之称，治愈率仅在20%左右，且治疗周期长。他们带着孩子四处求医，先后从云南、贵州等地来到山东济南，在山东肿瘤医院附近小村庄的民房落脚。相似的境遇让五个家庭聚到一起，他们决定抱团取暖。
医生告诉他们，上免疫的方案能让孩子看见更多希望。但免疫疗法所用的主要药物尚未纳入国家医保，一个18公斤重的孩子历经五轮治疗，需要约120万元的医药费。
2024年10月，五个爸爸尝试着在直播间跳舞，想抓住流量这根救命稻草。
 五个爸爸和五个孩子。 短视频平台截图
五个爸爸曾在直播间穿纱裙跳舞。 短视频平台截图
五个爸爸曾穿着棉袄在直播间跳舞。从左到右依次是:李章兵、陈兴斌、解道成、刘启勇、卯升阅。 短视频平台截图
1月13日21时许，爸爸们跳舞的直播画面截图，解道成的衣服已被汗水打湿。短视频平台截图
如何让人看见？
五个男人从未穿过裙子，更不要说穿着裙子跳舞。
1994年出生的卯升阅是五个人当中最年轻的，也最熟悉互联网。五个人聚在一起前，他曾尝试过直播，但没几个人看。有人跟他讲，攸攸爸爸，其实好心人是很多的，只是人家看不见你。
如何让人看见？卯升阅一直没有找到答案。五个爸爸聚在一起后，也讨论过这个问题。他们自认口才不佳，也无才艺傍身。最后，他们打算服从最原始的流量法则mdash;mdash;制造反差mdash;mdash;几个男人穿裙子跳舞，滑稽也好，卖丑也罢，只要能吸引眼球就算成功。
想方设法让别人多停留10秒、20秒也好。在卯升阅看来，别人只有先好奇他们在干什么，才会点开直播间，这样才有了解他们故事的可能。
五个爸爸均来自西南山区，其中三个来自云南，两个来自贵州。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，初中已是最高学历，甚至还有人不识字。他们有着几乎重合的求医经历，孩子熬过的治疗过程也大同小异，不一样的只是当下的治疗进度。
抱团之初，五个患儿家庭就有一种天然的默契。
在孩子面前，他们尽量避免提癌这个字，而是说打身体里的小怪兽，孩子们自然是小超人。他们则是五个小超人的爸爸。
子恒和他的爸爸解道成来自云南曲靖的一个偏远山区，解道成1985年出生，是五个爸爸当中年龄最长的。他曾是一名小货车司机，主要在云南省内拉货，一出门就是好几天，吃住都在车上，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，妻子则在老家照顾孩子。
解道成回忆，2024年3月，3岁多的子恒因脚疼、肚子疼就近送医，医生一开始诊断是生长痛、缺钙，后来子恒高烧反复不退，几乎每晚都在哭叫。当地县医院怀疑是白血病，孩子紧接着被转至昆明的一家大医院，后查出神经母细胞瘤，肿瘤位于右后纵隔。
一确诊，我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了。本来当初怀疑白血病时，就感觉天塌下来了，后来又说是lsquo;儿童癌症之王rsquo;，比白血病还严重，还是四期高危。解道成记得，医生找他谈话的时候，跟他直言，这个病治到最后的费用是无法想象的，别说是你，我都不一定治得起这个病。医生的话让他的心凉到谷底。
但解道成硬着头皮，继续问，孩子这个病大概要多少费用？
这就是个无底洞，不好说，可能几百万都很正常，因为治疗周期很长，一直治几年都是很正常的事。医生答。
亲戚朋友知道后，都劝解道成算了，给孩子开点止痛药，带着孩子四处转转，再给孩子买点想吃的，算是了了孩子的心愿。但我和他妈妈从始至终都没想过一次放弃，他每一天都叫着你lsquo;爸爸妈妈rsquo;，你说你怎么可能放弃得了，怎么忍心放弃得了？
2024年6月跟医生谈完话，第二天子恒就开始首次化疗。解道成告诉医生，哪怕只有1%的希望，他也准备给孩子治。
两个月后，经过多方打听，解道成和妻子带着子恒到山东省肿瘤医院继续求医。在济南，医生告诉他们，走完化疗、手术、移植、放疗等阶段，孩子们的生存几率能增加到30%至40%。后续，若能进入到免疫疗法，孩子们的生存几率则能增加到60%至70%。
解道成后来才知道，五个爸爸都是冲着同一个医生而去的，给孩子上免疫是五个爸爸到济南后的共同目标。
具体的剂量要根据孩子的体重来计算。一轮大概20多万元。35天一轮，要上满5轮。如果上了一两轮，后面停了，时间一久，就没意义了。卯升阅介绍，最让大家发愁的，就是5轮免疫的费用。
谁想要这样的缘分呢？
山东省肿瘤医院附近的民房里，住着很多病患和家属。
每当有记者联系上五个爸爸，李章兵总是邀请对方先到自己的住所看看，一来他想着面对面能够讲述得很清楚，二来也想让记者了解，附近还居住着不少值得关注的神母家庭。
解道成回忆，他和其他四个爸爸认识得最晚。一天，子恒的妈妈带着子恒经过民房区，因操着云南方言，被小凡的妈妈听到了，两人攀谈起来，很快发现孩子们患上的都是同一种病。之后互相引荐，五家人认识后，就时常聚在一起讨论孩子的病情、治疗方案，还有附近可打的零工。
1992年出生的李章兵来自云南昭通，1994年出生的卯升阅来自贵州毕节。早在2023年7月，两人便相识于云南昆明的一家儿童医院。
他们的孩子在同一天，于同一家医院被确诊，那时李章兵的儿子小凡才3岁，卯升阅的女儿攸攸也仅5岁半。两个男人当时被医生一起叫进去谈话。
李章兵记得，当他问医生，有多大的希望治好时，医生说，可能只有20%，有的家长就直接放弃了。
李章兵和卯升阅当场就很明确，一定要治，哪怕砸锅卖铁。
那年10月，历经4次化疗的小凡和攸攸被父母带着去济南做手术。自此，攸攸一家在山东省肿瘤医院附近的民房区租住下来，三人挤在一间十余平方米的小单间，厨房、灶、卫生间、床都在一个房间内，月租金1000元。
小凡则又被带回昆明继续治疗，2024年5月，小凡一家三口也在济南医院旁的民房落脚，月租金1350元。李章兵后来隔出了两个区域，一片用来吃住，另一片成为大家的直播场地。
卯升阅算了算，攸攸在化疗、手术、骨髓移植、放疗等阶段的花费，已逾40万元。此前他在县里的一家理发店给客人剪头发，积蓄很少。女儿生病后，家里的老人将牛羊卖了，自己又发起过网络筹款，才勉强把攸攸的治疗一步步坚持到现在。
李章兵曾在工地上干活，开过装载机，做过管理。小凡生病后，靠家里的积蓄和从亲戚那里借来的钱，撑到小凡上了免疫。
2024年8月，来自贵州毕节的陈兴斌和妻子带着儿子轩轩抵达济南，为7岁的孩子探寻更多的可能性。没过多久，来自云南昭通的刘启勇和妻子也带着女儿媛媛赶来。两家人现今租住在一个院子上下两层的两个房间内。
同李章兵和卯升阅类似，陈兴斌和刘启勇两家早在昆明的医院住院时便认识了。每当有人感叹，两家人蛮有缘分。陈兴斌总是无奈地苦笑，心想:谁想要这样的缘分呢？
就想继续走下去
类似的求医经历、类似的选择hellip;hellip;孩子患病后，五家人的日常生活也进入到同一种模式。
李章兵介绍，在一些特殊治疗阶段，孩子需要一位大人全程陪护，进了医院就不能轻易出来。因此，另一个家长要负责做饭、送饭、洗衣，搞好后勤保障工作。孩子就怕感染，自家做的饭放心，外面买的怕不卫生。
在两个治疗阶段的中间观察期，五个爸爸都曾琢磨过做点儿兼职。有的跑过车，有的送过外卖，有的搞过装修，但都是短期的零工。
零工不一定每次都能找到，有时候就算找到，但你又不一定有时间。李章兵以自己举例，初来乍到时，他曾熟悉了一个下午的路况，准备跑医院附近的外卖。结果没过两天，小凡的血象就又恢复正常了，医生让家长赶紧办理入院，进行下一期的治疗。
五个爸爸碰头后，决定试试直播，成本低，关键是时间灵活。他们先拍了几个日常和孩子玩耍的视频放在主页，这样从直播点进来也清楚我们是为了什么。卯升阅记得，每个爸爸先交了500元作为启动资金，其中包含网购芭蕾舞裙的钱。纱裙一件35元，其他4个爸爸选了白色，卯升阅则选了黑色，他有自己的理由，显瘦。
他们狂刷视频，先学习了较简单的两个动作。但光是那两个动作，他们就排练了一个月。用他们自己的话说，笨手笨脚的。孩子们看到，有时会跟着一起跳，然后被爸爸们笨拙的动作逗笑。
开播前，五个爸爸都剃了光头，一来和孩子们一样，二来可以统一形象。卯升阅说，之前孩子们因治疗掉头发时，几个爸爸也是剃着光头陪着他们的。
女童攸攸曾有一头很美的长发，父亲卯升阅担心女儿后续察觉到头发是因化疗掉的，就主动提出给她剪个光头。卯升阅翻出女儿小时候光头的照片给她看，你看，小时候这么可爱。后来，卯升阅干脆将自己的头发剃光，陪着女儿一起光头。毕竟是小女孩，爱美嘛。我想让她知道光头是爸爸亲手剃的，不是打化疗掉的。
面对镜头，本就不爱拍照的五个男人有一种天然的怯生生，穿上裙子更觉别扭和难为情。最开始，他们不太敢看屏幕，只是闷着头，想着把每个动作施展到位，别出岔子就好。
跳舞时，李章兵总在想，这几个孩子可能有希望了，继续跳下去，就会引起更多的人关注，便跳得更有动力了。
解道成想的一样，希望能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治疗，把孩子的免疫给上上，孩子快点儿好起来。
白日里，五个家庭要忙活孩子的事情，跑医院，跑菜市场。于是，直播通常从晚上7点10分开始。好些天里，他们一跳就是五个小时。
没多久，解道成就跳得脚痛腿肿。为了不拖大家后腿，他悄悄吃上止痛片，最开始尝试一天吃2片，到后来一天吃6片，并穿戴上护膝，说实话，有舞蹈基础的也不敢连跳5小时。
有时跳得满头大汗，又突然跑到室外上厕所。冬天的室内外温差大，很容易感冒。李章兵说。
2024年10月底至11月初，是五个小超人的爸爸的直播间最火热的时候。解道成还记得那时不断滚动的弹幕，大多写着，希望孩子早日康复。有许多善良的网友看他们跳得面红耳赤、汗流浃背，让他们休息一下，但五个爸爸担心，这样会错失一些新刷到的网友。
只有一直跳，一直跳，才可能被更多的人关注到。
李章兵回忆，刚开播没几天，突然涌入了一群大学生，了解到他们的遭遇后，这批大学生跑到另一个自媒体博主的直播间，让对方关注这五个家庭。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，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五个爸爸的账号。
最火的一夜，直播间来了七八万人。这些学生虽然不是我们的粉丝，但他们更是我们的恩人。一位爸爸说。
感觉我们好像也没有被社会抛弃。解道成觉得，自己就像在一条黑暗的路上，走着走着，突然之间发现前面有光在照着，就想继续走下去的那种感觉。
孩子们都懂
五个家庭日常交谈，一般用方言，彼此听得懂，也更亲切。
距民房区两三公里外，有一个农贸集市，菜价比附近的超市便宜一些。得闲的时候，解道成爱去那里补货。很多年前，他曾在餐馆里当过厨师，许多家常菜他都会做。
大家都喜欢吃解道成做的菜。有时候，孩子们嘴馋，解道成就开小灶，给他们炸薯条、做可乐鸡翅。李章兵还在院子里种了白菜和小葱，小葱是老家那边寄过来的，山东这边主要是吃大葱。
五个家庭因住得特别近，时不时也会聚在一起吃饭，一个家庭贡献一两道菜，分享从老家带来的腊肉、辣椒酱、洋芋片等。除了孩子，大人们的饮食习惯都很接近，无辣不欢。偶尔，有家庭忙到来不及做饭，也会去其他家蹭饭，添三两碗筷的事情，彼此之间从不会计较。
五个家庭有来有往，互相帮衬。抱团取暖的场景在他们身上，具象化起来。
大人们很少在孩子面前提及生活的艰辛，也不会刻意解释跳舞的缘由。但孩子们其实都懂。
曾有一个前来采访的电视台记者问媛媛，你知道爸爸为什么跳舞吗？媛媛说，知道，爸爸是为了挣钱给我医病。这句话一下子把媛媛的爸爸刘启勇击中。
在济南，五个爸爸都有过泪水在眼里打转的时刻。或为自己，或为别人。
解道成的大儿子正在老家念高二，平常住校，每个月一般回家待两天。在手机上，解道成能查询到儿子每顿的消费记录。弟弟生病前，哥哥一顿一般吃十块、偶尔一顿吃十一二块。
解道成听后沉默良久。一旁的李章兵听到，眼睛红了。
解道成知道，孩子是在为家里省钱。夫妇二人带着小儿子离开老家时，留了1000元给大儿子，让他开学的时候买套衣服，但他一直没舍得买。
他们是冲着孩子来的
这五个家庭，确实在和时间赛跑。
很多事情我们能等，但是孩子们不能等，我们即使有能力挣100万元，得让孩子有机会用上才行。一个爸爸解释。
目前，小凡已进入到免疫治疗的第5轮，其他4个孩子则还在等待机会，一轮的钱都很难，只能先维持治疗着。解道成说。
眼下，攸攸已跟随妈妈转院至北京治疗，她的爸爸卯升阅济南、北京两头跑，一方面想多陪伴孩子，另一方面继续跟着大部队在济南搞直播。毕竟，说好的五个爸爸，不能少了一个。
有什么情况，也会在群里公布。大家彼此信任，并互相监督。
分过一次钱之后，他们决定往后都不急着分了，而是先紧着急需用钱的孩子，将善款的作用发挥到最大，若五个家庭一分，效果就稀释了。
有不止一个记者问过五个爸爸，有没有签MCN公司？MCN是什么？卯升阅说，若不是记者问，他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。
自去年11月，他们开启了直播带货，穿着网购来的几十块的花棉袄，在镜头前推销云南昭通的丑苹果、小零食等。这又是新挑战，但要比单纯跳舞轻松太多，不用从头跳到尾了。李章兵介绍，每晚带货前，他们一般会先跳一二十分钟舞，热热场子。
后来，他们发现，被好几家媒体报道后，流量不增反降。他们开始复盘:在直播间说错话了？刻意卖惨了？穿裙子不妥当了？
一番分析后，他们决定不穿裙子跳舞了。跳舞时，穿回自己的衣服。
很多人跟五个爸爸讲过，你们能火起来，真的是你们运气太好了。这一点，五个爸爸心里都很清楚，不幸之中，他们又是极其幸运的。
居住的民房区内还有太多同他们类似的家庭，也尝试直播救孩，但并未激起任何水花。五个爸爸也想不明白，他们为何被流量选中了？
这五个男人私底下自嘲过，如此粗糙笨拙的扭动根本算不上舞蹈，即便是扮丑，也远谈不上成功。
这些善心人不是冲着我们舞蹈来的，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。李章兵很明白，他们是冲着孩子来的，是想给孩子们多一些希望。
孩子患上罕见癌症后，5位中年父亲抱团自救
为了孩子，尬舞不能停
2025年已至，已在直播间跳了两个多月的五个中年男人仍在舞。不同的是，他们不穿纱裙和花棉袄了，而是穿回平日的衣服。热了，就脱下外套继续跳。
曾有人看不惯，批评他们穿裙子跳舞是在扮丑，留言:几个大老爷们儿，丢人现眼。类似的文字多少曾将他们刺痛。好在有热心网友会建议对方看看五个小超人的爸爸的主页。一些人看完，回到直播间道歉，对不起，刚刚不了解。
这五个男人私底下自嘲过，如此粗糙笨拙的扭动根本算不上舞蹈。但凡有其他办法，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这里当小丑。女童攸攸的爸爸卯升阅坦言，这样做不过是想让好奇的人多停留几秒，将关注点转移到孩子身上。
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的孩子。从医生那里，他们得知，神经母细胞瘤是一种罕见病，有儿童癌王之称，治愈率仅在20%左右，且治疗周期长。他们带着孩子四处求医，先后从云南、贵州等地来到山东济南，在山东肿瘤医院附近小村庄的民房落脚。相似的境遇让五个家庭聚到一起，他们决定抱团取暖。
医生告诉他们，上免疫的方案能让孩子看见更多希望。但免疫疗法所用的主要药物尚未纳入国家医保，一个18公斤重的孩子历经五轮治疗，需要约120万元的医药费。
2024年10月，五个爸爸尝试着在直播间跳舞，想抓住流量这根救命稻草。
五个爸爸和五个孩子。 短视频平台截图
五个爸爸曾在直播间穿纱裙跳舞。 短视频平台截图
五个爸爸曾穿着棉袄在直播间跳舞。从左到右依次是:李章兵、陈兴斌、解道成、刘启勇、卯升阅。 短视频平台截图
1月13日21时许，爸爸们跳舞的直播画面截图，解道成的衣服已被汗水打湿。短视频平台截图
如何让人看见？
五个男人从未穿过裙子，更不要说穿着裙子跳舞。
1994年出生的卯升阅是五个人当中最年轻的，也最熟悉互联网。五个人聚在一起前，他曾尝试过直播，但没几个人看。有人跟他讲，攸攸爸爸，其实好心人是很多的，只是人家看不见你。
如何让人看见？卯升阅一直没有找到答案。五个爸爸聚在一起后，也讨论过这个问题。他们自认口才不佳，也无才艺傍身。最后，他们打算服从最原始的流量法则mdash;mdash;制造反差mdash;mdash;几个男人穿裙子跳舞，滑稽也好，卖丑也罢，只要能吸引眼球就算成功。
想方设法让别人多停留10秒、20秒也好。在卯升阅看来，别人只有先好奇他们在干什么，才会点开直播间，这样才有了解他们故事的可能。
五个爸爸均来自西南山区，其中三个来自云南，两个来自贵州。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，初中已是最高学历，甚至还有人不识字。他们有着几乎重合的求医经历，孩子熬过的治疗过程也大同小异，不一样的只是当下的治疗进度。
抱团之初，五个患儿家庭就有一种天然的默契。
在孩子面前，他们尽量避免提癌这个字，而是说打身体里的小怪兽，孩子们自然是小超人。他们则是五个小超人的爸爸。
子恒和他的爸爸解道成来自云南曲靖的一个偏远山区，解道成1985年出生，是五个爸爸当中年龄最长的。他曾是一名小货车司机，主要在云南省内拉货，一出门就是好几天，吃住都在车上，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，妻子则在老家照顾孩子。
解道成回忆，2024年3月，3岁多的子恒因脚疼、肚子疼就近送医，医生一开始诊断是生长痛、缺钙，后来子恒高烧反复不退，几乎每晚都在哭叫。当地县医院怀疑是白血病，孩子紧接着被转至昆明的一家大医院，后查出神经母细胞瘤，肿瘤位于右后纵隔。
一确诊，我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了。本来当初怀疑白血病时，就感觉天塌下来了，后来又说是lsquo;儿童癌症之王rsquo;，比白血病还严重，还是四期高危。解道成记得，医生找他谈话的时候，跟他直言，这个病治到最后的费用是无法想象的，别说是你，我都不一定治得起这个病。医生的话让他的心凉到谷底。
但解道成硬着头皮，继续问，孩子这个病大概要多少费用？
这就是个无底洞，不好说，可能几百万都很正常，因为治疗周期很长，一直治几年都是很正常的事。医生答。
亲戚朋友知道后，都劝解道成算了，给孩子开点止痛药，带着孩子四处转转，再给孩子买点想吃的，算是了了孩子的心愿。但我和他妈妈从始至终都没想过一次放弃，他每一天都叫着你lsquo;爸爸妈妈rsquo;，你说你怎么可能放弃得了，怎么忍心放弃得了？
2024年6月跟医生谈完话，第二天子恒就开始首次化疗。解道成告诉医生，哪怕只有1%的希望，他也准备给孩子治。
两个月后，经过多方打听，解道成和妻子带着子恒到山东省肿瘤医院继续求医。在济南，医生告诉他们，走完化疗、手术、移植、放疗等阶段，孩子们的生存几率能增加到30%至40%。后续，若能进入到免疫疗法，孩子们的生存几率则能增加到60%至70%。
解道成后来才知道，五个爸爸都是冲着同一个医生而去的，给孩子上免疫是五个爸爸到济南后的共同目标。
具体的剂量要根据孩子的体重来计算。一轮大概20多万元。35天一轮，要上满5轮。如果上了一两轮，后面停了，时间一久，就没意义了。卯升阅介绍，最让大家发愁的，就是5轮免疫的费用。
谁想要这样的缘分呢？
山东省肿瘤医院附近的民房里，住着很多病患和家属。
每当有记者联系上五个爸爸，李章兵总是邀请对方先到自己的住所看看，一来他想着面对面能够讲述得很清楚，二来也想让记者了解，附近还居住着不少值得关注的神母家庭。
解道成回忆，他和其他四个爸爸认识得最晚。一天，子恒的妈妈带着子恒经过民房区，因操着云南方言，被小凡的妈妈听到了，两人攀谈起来，很快发现孩子们患上的都是同一种病。之后互相引荐，五家人认识后，就时常聚在一起讨论孩子的病情、治疗方案，还有附近可打的零工。
1992年出生的李章兵来自云南昭通，1994年出生的卯升阅来自贵州毕节。早在2023年7月，两人便相识于云南昆明的一家儿童医院。
他们的孩子在同一天，于同一家医院被确诊，那时李章兵的儿子小凡才3岁，卯升阅的女儿攸攸也仅5岁半。两个男人当时被医生一起叫进去谈话。
李章兵记得，当他问医生，有多大的希望治好时，医生说，可能只有20%，有的家长就直接放弃了。
李章兵和卯升阅当场就很明确，一定要治，哪怕砸锅卖铁。
那年10月，历经4次化疗的小凡和攸攸被父母带着去济南做手术。自此，攸攸一家在山东省肿瘤医院附近的民房区租住下来，三人挤在一间十余平方米的小单间，厨房、灶、卫生间、床都在一个房间内，月租金1000元。
小凡则又被带回昆明继续治疗，2024年5月，小凡一家三口也在济南医院旁的民房落脚，月租金1350元。李章兵后来隔出了两个区域，一片用来吃住，另一片成为大家的直播场地。
卯升阅算了算，攸攸在化疗、手术、骨髓移植、放疗等阶段的花费，已逾40万元。此前他在县里的一家理发店给客人剪头发，积蓄很少。女儿生病后，家里的老人将牛羊卖了，自己又发起过网络筹款，才勉强把攸攸的治疗一步步坚持到现在。
李章兵曾在工地上干活，开过装载机，做过管理。小凡生病后，靠家里的积蓄和从亲戚那里借来的钱，撑到小凡上了免疫。
2024年8月，来自贵州毕节的陈兴斌和妻子带着儿子轩轩抵达济南，为7岁的孩子探寻更多的可能性。没过多久，来自云南昭通的刘启勇和妻子也带着女儿媛媛赶来。两家人现今租住在一个院子上下两层的两个房间内。
同李章兵和卯升阅类似，陈兴斌和刘启勇两家早在昆明的医院住院时便认识了。每当有人感叹，两家人蛮有缘分。陈兴斌总是无奈地苦笑，心想:谁想要这样的缘分呢？
就想继续走下去
类似的求医经历、类似的选择hellip;hellip;孩子患病后，五家人的日常生活也进入到同一种模式。
李章兵介绍，在一些特殊治疗阶段，孩子需要一位大人全程陪护，进了医院就不能轻易出来。因此，另一个家长要负责做饭、送饭、洗衣，搞好后勤保障工作。孩子就怕感染，自家做的饭放心，外面买的怕不卫生。
在两个治疗阶段的中间观察期，五个爸爸都曾琢磨过做点儿兼职。有的跑过车，有的送过外卖，有的搞过装修，但都是短期的零工。
零工不一定每次都能找到，有时候就算找到，但你又不一定有时间。李章兵以自己举例，初来乍到时，他曾熟悉了一个下午的路况，准备跑医院附近的外卖。结果没过两天，小凡的血象就又恢复正常了，医生让家长赶紧办理入院，进行下一期的治疗。
五个爸爸碰头后，决定试试直播，成本低，关键是时间灵活。他们先拍了几个日常和孩子玩耍的视频放在主页，这样从直播点进来也清楚我们是为了什么。卯升阅记得，每个爸爸先交了500元作为启动资金，其中包含网购芭蕾舞裙的钱。纱裙一件35元，其他4个爸爸选了白色，卯升阅则选了黑色，他有自己的理由，显瘦。
他们狂刷视频，先学习了较简单的两个动作。但光是那两个动作，他们就排练了一个月。用他们自己的话说，笨手笨脚的。孩子们看到，有时会跟着一起跳，然后被爸爸们笨拙的动作逗笑。
开播前，五个爸爸都剃了光头，一来和孩子们一样，二来可以统一形象。卯升阅说，之前孩子们因治疗掉头发时，几个爸爸也是剃着光头陪着他们的。
女童攸攸曾有一头很美的长发，父亲卯升阅担心女儿后续察觉到头发是因化疗掉的，就主动提出给她剪个光头。卯升阅翻出女儿小时候光头的照片给她看，你看，小时候这么可爱。后来，卯升阅干脆将自己的头发剃光，陪着女儿一起光头。毕竟是小女孩，爱美嘛。我想让她知道光头是爸爸亲手剃的，不是打化疗掉的。
面对镜头，本就不爱拍照的五个男人有一种天然的怯生生，穿上裙子更觉别扭和难为情。最开始，他们不太敢看屏幕，只是闷着头，想着把每个动作施展到位，别出岔子就好。
跳舞时，李章兵总在想，这几个孩子可能有希望了，继续跳下去，就会引起更多的人关注，便跳得更有动力了。
解道成想的一样，希望能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治疗，把孩子的免疫给上上，孩子快点儿好起来。
白日里，五个家庭要忙活孩子的事情，跑医院，跑菜市场。于是，直播通常从晚上7点10分开始。好些天里，他们一跳就是五个小时。
没多久，解道成就跳得脚痛腿肿。为了不拖大家后腿，他悄悄吃上止痛片，最开始尝试一天吃2片，到后来一天吃6片，并穿戴上护膝，说实话，有舞蹈基础的也不敢连跳5小时。
有时跳得满头大汗，又突然跑到室外上厕所。冬天的室内外温差大，很容易感冒。李章兵说。
2024年10月底至11月初，是五个小超人的爸爸的直播间最火热的时候。解道成还记得那时不断滚动的弹幕，大多写着，希望孩子早日康复。有许多善良的网友看他们跳得面红耳赤、汗流浃背，让他们休息一下，但五个爸爸担心，这样会错失一些新刷到的网友。
只有一直跳，一直跳，才可能被更多的人关注到。
李章兵回忆，刚开播没几天，突然涌入了一群大学生，了解到他们的遭遇后，这批大学生跑到另一个自媒体博主的直播间，让对方关注这五个家庭。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，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五个爸爸的账号。
最火的一夜，直播间来了七八万人。这些学生虽然不是我们的粉丝，但他们更是我们的恩人。一位爸爸说。
感觉我们好像也没有被社会抛弃。解道成觉得，自己就像在一条黑暗的路上，走着走着，突然之间发现前面有光在照着，就想继续走下去的那种感觉。
孩子们都懂
五个家庭日常交谈，一般用方言，彼此听得懂，也更亲切。
距民房区两三公里外，有一个农贸集市，菜价比附近的超市便宜一些。得闲的时候，解道成爱去那里补货。很多年前，他曾在餐馆里当过厨师，许多家常菜他都会做。
大家都喜欢吃解道成做的菜。有时候，孩子们嘴馋，解道成就开小灶，给他们炸薯条、做可乐鸡翅。李章兵还在院子里种了白菜和小葱，小葱是老家那边寄过来的，山东这边主要是吃大葱。
五个家庭因住得特别近，时不时也会聚在一起吃饭，一个家庭贡献一两道菜，分享从老家带来的腊肉、辣椒酱、洋芋片等。除了孩子，大人们的饮食习惯都很接近，无辣不欢。偶尔，有家庭忙到来不及做饭，也会去其他家蹭饭，添三两碗筷的事情，彼此之间从不会计较。
五个家庭有来有往，互相帮衬。抱团取暖的场景在他们身上，具象化起来。
大人们很少在孩子面前提及生活的艰辛，也不会刻意解释跳舞的缘由。但孩子们其实都懂。
曾有一个前来采访的电视台记者问媛媛，你知道爸爸为什么跳舞吗？媛媛说，知道，爸爸是为了挣钱给我医病。这句话一下子把媛媛的爸爸刘启勇击中。
在济南，五个爸爸都有过泪水在眼里打转的时刻。或为自己，或为别人。
解道成的大儿子正在老家念高二，平常住校，每个月一般回家待两天。在手机上，解道成能查询到儿子每顿的消费记录。弟弟生病前，哥哥一顿一般吃十块、偶尔一顿吃十一二块。
解道成听后沉默良久。一旁的李章兵听到，眼睛红了。
解道成知道，孩子是在为家里省钱。夫妇二人带着小儿子离开老家时，留了1000元给大儿子，让他开学的时候买套衣服，但他一直没舍得买。
他们是冲着孩子来的
这五个家庭，确实在和时间赛跑。
很多事情我们能等，但是孩子们不能等，我们即使有能力挣100万元，得让孩子有机会用上才行。一个爸爸解释。
目前，小凡已进入到免疫治疗的第5轮，其他4个孩子则还在等待机会，一轮的钱都很难，只能先维持治疗着。解道成说。
眼下，攸攸已跟随妈妈转院至北京治疗，她的爸爸卯升阅济南、北京两头跑，一方面想多陪伴孩子，另一方面继续跟着大部队在济南搞直播。毕竟，说好的五个爸爸，不能少了一个。
有什么情况，也会在群里公布。大家彼此信任，并互相监督。
分过一次钱之后，他们决定往后都不急着分了，而是先紧着急需用钱的孩子，将善款的作用发挥到最大，若五个家庭一分，效果就稀释了。
有不止一个记者问过五个爸爸，有没有签MCN公司？MCN是什么？卯升阅说，若不是记者问，他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。
自去年11月，他们开启了直播带货，穿着网购来的几十块的花棉袄，在镜头前推销云南昭通的丑苹果、小零食等。这又是新挑战，但要比单纯跳舞轻松太多，不用从头跳到尾了。李章兵介绍，每晚带货前，他们一般会先跳一二十分钟舞，热热场子。
后来，他们发现，被好几家媒体报道后，流量不增反降。他们开始复盘:在直播间说错话了？刻意卖惨了？穿裙子不妥当了？
一番分析后，他们决定不穿裙子跳舞了。跳舞时，穿回自己的衣服。
很多人跟五个爸爸讲过，你们能火起来，真的是你们运气太好了。这一点，五个爸爸心里都很清楚，不幸之中，他们又是极其幸运的。
居住的民房区内还有太多同他们类似的家庭，也尝试直播救孩，但并未激起任何水花。五个爸爸也想不明白，他们为何被流量选中了？
这五个男人私底下自嘲过，如此粗糙笨拙的扭动根本算不上舞蹈，即便是扮丑，也远谈不上成功。
这些善心人不是冲着我们舞蹈来的，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。李章兵很明白，他们是冲着孩子来的，是想给孩子们多一些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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